女人也会啰嗦出胡子

连岳：

你好。想跟你说说我和我的父亲。可能有点儿长，先感谢你的耐心。

十年前我父母离婚，当时我已经成年，在读大学，对父母离婚这件事还算看得开，真过不下去的话，互相成全各自生活总比硬耗在一起强。但离婚前后我父亲的所作所为还是让我心寒。

父亲的出轨对象是我们家的好友，母亲一直毫不设防、全心全意地帮助那个女人一家（因其经济上不富裕），虽然第三者是谁对一桩破裂的婚姻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但在我们那个小地方，母亲的贤惠能干与那个女人的“忘恩负义”的确给父亲带来了很大的舆论压力。在对抗压力的万千种办法中，父亲选了最蠢的一种——睁眼说瞎话。他死不承认，并对外编出一套母亲让他一直生活在压抑中的说法，歪曲很多事实来说明母亲不好，直至离婚后，这种歪曲也没有停止，仿佛只有贬低打压母亲，他离婚才有充分的合理性。好事者将我父亲在外面的说法传给母亲，母亲悲愤难忍。为了争取我的理解，离婚一年前，父亲就不断向我灌输母亲的不好，甚至写信给我列举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证明母亲确实不对。但依我看，母亲最大的错就是嫁给了不爱她又不够讲义气的人，她的隐忍和付出全被抹掉，那些相爱夫妻不过夜的小摩擦却被父亲经年累月攒起来，并在这个时候抛出，企图卸掉自己的压力。离婚时，所有人都在说他出轨的事，我直接问他是不是真的，他用很强硬的口气回绝了我。他的不坦诚，让我们父女一时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因为母亲一直被蒙在鼓里，父亲前后想了很多办法转移了一些财产，为了争取分割财产的主动权，在母亲同意离婚之后，他还到法院起诉了母亲，把家里财产列举出来要求平分，家事闹得人尽皆知。母亲自尊要强，全程没跟任何亲朋好友谈离婚的事，父亲单位为此来家访的时候，她也没说父亲一句不好，她以最快的速度离了婚，远走他乡。五年以后，郁郁而终。这是后话了。

尽管父亲蓄谋已久、左右铺垫，可舆论的矛头还是对准了他。母亲为人耿直热情，在事业上和家庭里都尽心尽力，这让她在亲朋好友中赢得了比父亲更多的信任，大家知道，在这段婚姻中，她才是隐忍更多、宽容更多的那一个。因为如此对待母亲，父亲在几乎身败名裂，失去了大部分朋友，和那个女人一起去了离家乡不远的地方，开始了拮据的生活（那个女人没有赚钱能力，娘家也是无底洞）。

父母离婚后，我和父亲偶尔联系，都是嘘寒问暖两句就匆匆挂断电话，他可能也盼着我能回去看他，但他始终没有提起，我也始终没有跟他说出我对他的看法——伤害我的不是父母的分离，而是父亲形象在我心里的轰然崩塌。我没指望他讲夫妻恩情，只希望他能把伤害控制到最小，毕竟她是你孩子的母亲，但他完全没做到。至于母亲，她跟我价值观相近、兴趣相投，是我无话不谈的知己，我始终想着她能熬过这一关，以后找到适合她的人，过配得上她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是我太乐观了。

毕业那年，我回去看父亲，他带着那个女人一起来接我，一副“反正我是你爸，你快点若无其事、欢天喜地地接受”的样子，要求我和那个女人打招呼，我拒绝了，心里想着你们俩都不承认要我接受什么啊，没给他们台阶下，几年后我知道，虽然父亲当时没说什么，但这件事让他们对我恨之入骨。这事过了一年之后，我母亲生了重病，在他乡无依无靠，我赶回去一个人也照顾不来，就回老家投奔亲戚。父亲也听说了，但直到母亲临终，他都没联系我，哪怕问问我是怎么撑过来的。母亲去世的前两天，我精神濒临崩溃，就打了电话给父亲寻求安慰，他语气冷漠，没同情也没安慰，草草挂了电话。直到母亲葬礼后，他才来见我，载着我去办了几件事，我就回去上班了，我们没多说什么，害怕一深谈就又失去了一位亲人。

我以为我和父亲的关系就这样了，他过他的生活，我在远方工作，我定期寄钱和东西给他，偶尔淡淡问候一下就可以了。直到我认识了男友，结婚前要礼节性地带他见一下父亲，父亲这时翻出我几年前不接受他和那女人的事，说我深深地伤害了他们，如果我还这样不接受就不要回去见他，我就退了票，并第一次把我对他的看法说了出来。本来没打算多说，但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父亲还在一直指责已经去世的母亲，也指责我无情，没有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打滚哭闹阻止父母离婚（因为那女人是用喝毒药的方式逼父亲离的婚，可能父亲觉得这样才是有情有义），母亲是自己病死的，不怪他。总之，他没有错。他的话激怒了我，我说了很多从没说过的重话，比如直接说他虚伪矫饰没担当之类的，事后听说把他气病住院了。

我结婚后，我们的关系慢慢缓和了很多，我生宝宝前后，他还第一次主动寄了吃的和宝宝的衣服，我还邀他秋天来看宝宝。但没过多久情况又变了，他要求我给那个女人打电话缓和关系，说那个女人一直让他关心我，而且这些年也在照顾他，我上次那么没礼貌，人家都原谅了我，我应该充满感恩才对。我说我希望他们过得好，对他们也没恨意，只是觉得现在相安无事很好，不想再面对这些事，面对这些让我想到母亲，这让我难过。父亲一听就火了，说我不跟那女的联系的话，将来他生病死了都没人通知我（可他刚50岁出头），说着说着要跟我断绝关系，我老公知道这件事后，写了一封邮件给他缓和关系，没想到他回了一封长长邮件，明确要求断绝关系，又指责了一遍我母亲，都是二十年前鸡毛蒜皮的琐事；又从头细数了一遍他为我做过什么：换过尿布、擦过屁股、省钱买零食、请老师吃饭、生孩子给我寄过吃的，为我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和精力，别人家的孩子父亲杀了母亲，都会去监狱安慰父亲不要多想，而他问心无愧怎么就养出我这样一个纲常不顾、伦理不分的孽障。他已立了遗嘱，让我在他死后不要闹事。

我无话可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由于长期没有坦诚的沟通，我已经搞不清楚父亲到底想要做什么。老了，太想让我融入他的家庭，我拒绝后恼羞成怒？或担心我日后跟那女人争房子争地所以找茬拔了我这个眼中钉？后者可能性更大。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想错了我。父母离婚后，我没对他提过任何要求，自己赚钱买房买车，还时常寄钱给他。因为我知道父亲心里有个账本，记着他对别人所有的好，别人对他所有的不好，我自立之后不对他做任何要求，就是不想再往账本里添东西。父亲并不真切地爱我，否则不会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不闻不问，但如果我把他惹急了，他随时会把账本摔在我脸上，这一天还是来了。

这让我很痛苦，虽然我知道他为我做的是身为父母应该做的最基本的事情，虽然在世俗的眼里，我从小到大的“省事”已经回馈了父母（自律自强，在重点中学重点大学里总是争光添彩，自立后又不少赚钱），但对比很多同龄人像养鸡养鸭一样被父母养大防老，我被丰衣足食、宽松自由地养大，还是让我对父亲充满感激。父亲切中了我的软肋，说要让我后悔一辈子。

朋友劝我不要那么固执，要哄着父亲，他提出的要求尽量满足，要不断示好，让他重新接受我。但我的确做不到，从小到大我没满足的他的就这一件事——跟他现在的老婆来往。我不想顺从他的意志，抛开血缘关系，我也不喜欢他这个人。但想到他现在年纪慢慢大了，自己没在身边照顾又把他气个半死，而他一直困在自己问心无愧，别人都对不起他的“悲惨命运”里，自成体系地痛苦着，我看着也心酸。我终归是希望他过得好的。

连岳，我该怎么办？

血缘之痛

血缘之痛：

你真像你的父亲，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记得牢牢的，还不停重复。

你应该像你的母亲，干脆一点，和自己不喜欢的人了一刀两断。

你希望你父亲做什么？洗心革面？浪子回头？悔不当初？痛不欲生？他觉得他的人生没什么过错，他是一个不愿意认错的人，你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那其他就是奢求，他没必要按你的方式生活，即使你的方式是对的。

你的母亲，他的一生，全改变不了他，他按这种方式走完一生，是大概率事件，你就别指望人的突变了。要寻找失望的感觉，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陷入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勉强你，你会厌烦；同理，你勉强他，他也会厌烦。这种关系纠结下去，你们两个人将在琐事中烦死，还拉扯上你自己的家庭。这种在一摊烂泥里打滚的习惯，是猪的，不是人的。你母亲处理自己的婚姻，都高贵地选择远离烂泥，为什么多年以后，你要替她重新回去滚身泥巴？你是在羞辱你母亲吗？

小心，别变成你的父亲。你再把这些事啰嗦几年，可能都会长出你父亲一样的胡子。

祝开心。

连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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