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外性别行动小组发布的“我的阴道说”引起了广泛的争论,很多反方观点太陈腐,让人没有回复的动力。有一种观点倒觉得值得对话,大概是:
北外女生及女权主义者应该更关心底层者如女工的权利受侵害问题,而不是发布享乐和纵欲式的中产阶级宣言。
对话的前提是我们都同意为下属群体争权是当务之急,比如深圳手牵手工友活动室即将发布的女工性骚扰调查就非常值得期待。
分歧在于:
“我的阴道说”所表达的诉求是否可归于“纵欲”和“享乐”以及是否属于中产阶级——这其实是个形容词。
在这种分歧背后,其实是这样两个话题:
第一,性,在今天这年代,是否还需要/应该及如何被视为权利;
第二,性、性别与阶级的交叉分析眼光到底该如何落实于女权主义的行动方案。
关于第一个问题:
性仍然是一个亟待权利化的议题,虽然看起来人们已经谈、做和消费了太多的性。中国的性存在之畸形,重要的原因是,似乎有了更多自由,但自由是不均衡的,而且基本没有权利化。这导致了压抑、分裂和虚伪:可做但不可说,可做可说但不受保护,做、说和受保护成了特权,因阶级、年龄、性别、性取向等而差异分配,还被视为理所当然。而且,即使是特权者,其性的自由也可以随时被凌驾于社会之上的政府收回,薛蛮子就是一个实例。
自由与权利本来是同义词,这两者在性领域中的悖离,其实是从一个侧面,如所有其他侧面一样,无可逃地映射了中国的不平等和极权状况。这也导致了性暴力痼疾的无法治疗,因为国家没有帮我们建立性不受侵犯的权利边界,特权就是侵犯的理由,国家既是予取予求的性自由的恩赐者,也是最大的性侵权者。
从自由的权利本色看,欲望是正当的,而且应该在所有群体中赋权,单就这个词而言,它不应该被视为奢侈品或被当作某个阶级的污名标签。“我的阴道说”所遭到的反对,不能说明“社会大众”有什么阶级批判的觉悟,只能证明,即使在女大学生这个比女工优越得多的群体,欲望的主体自由表达也仍然是不被允许。结合对这种怪现状的观察,才能更好地理解与抵制今日的中国式欲望都市规则:只有符合规训,不挑战权力结构的欲望才被允许流通和表演,无论其是披着现代性外衣或资本主义式,还是效忠于传统美德。
对妇女来说,让性成为权利,伸张欲望的主体性,是跨阶级的议题。前提是普遍的人权——任何一个妇女群体都不是无权享受欲望的群体。
在天津西青的工人区,我曾看到街边连成一片的小旅馆,纷纷打出这样的广告:“实墙装修”。这是否说明劳工的性活跃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可以想象他们是如何以私下的、不那么“合法”的性开辟出异化劳动之外的相互取暖与身心修复之地,以及如何努力地维护着性的尊严和隐私。然而,这些小旅馆让我感慨,更让我为女工担忧,若没有机会演练自主的一课,那么性对女人就不免是危险的,阶级和性别将使她们的性双重脆弱。
性的面向并非奢侈,而是内在于阶级与性别,这三种分析范畴的脱节,任何一种单一论述,都可能生产神话,比如“豪爽女人”式的女性性解放呼唤,置于中国语境中,就可能意味着阶级和性别的双重虚假意识,很多女人“豪爽”不起来,不是因为她们“想不开”,而是因为缺乏社会资本,发展与权利受困。不回应阶级问题,单一的欲望召唤不是赋权,甚至会带来困扰,而且,这已经被被利用为在妇女群体中划出阶级的一种手段。
另一方面,以“关注底层”为光荣的很多NGO,回避和不处理性,包括妇女组织。这当然是能力不足的表现,性是一个敏感和同样需要专业能力的工作领域。更重要的是,或许我们自己没有去除某种性的耻感,而这种耻感又混合了某种民粹思想——对所谓“无产阶级纯洁性”的幻想或苛责,以及缺乏想象力——对抗争正当性的理解太单一,不堪被性纷扰。于是,我们只能以去性的方式谈论受压迫者在性当中的受暴和受害。不是说性暴力不重要,而是说,这回避了她们性的完整经验、需求和可能性,消极的不被暴力的权利和积极的行使欲望的权利是不可能分开的,这不是口号:“会说要才能会说不要”,这是对太多教训的总结。
压迫体制的运作需要分割人的生产与生活以及所谓公与私,对被打入私领域的那一部分不予救济,这是已经被识别出来的阴谋,所以女权主义坚决反对所谓公私之别和对私领域中权利的否认,并赞美被压迫者包括妇女协调和维护生活完整性的努力,女工组织认识到女工维权不能只处理与工厂劳动经验和劳工身份相关的那一部分,家庭暴力、家务分工、角色规范……的问题都不能忽视。性的问题其实也总在,它肯定带来更多的挑战,既需要抵制如富士康“厂妹”报道那样对女工的性污名,也不能无视工厂区性欲的不择出路,这只是一个很小的例子,性领域里特别容不下一极思路,因为这个领域里的个人实践丰富到语言不可涵盖的程度,这个角度的加入,会迫使性别和阶级的分析视域不得不变得更加包容和不做定论……。
为自己争权是最基本的权利实践,每一种都是在给其他人做示范。识别欲望的阶级和性别属性不等于就女工只能谈性骚扰不能谈性欲望。把性欲的主体资格从“他们”那里夺回来就是一种反抗。所以女大学生可以发表她们的“阴道说”,更也可以有残疾妇女版、女工版、老年妇女版……的“阴道说”。我们只是需要做更多的工作。
本文来自:妇女传媒监测网络
作者: 吕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