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人生的三个觉醒

觉醒的力量是一个好题目。觉醒是内在的力量，是人人可以开发和拥有的力量，也是人生最根本和最重要的力量。外在的力量，例如权力、金钱、地位，可以使你活得风光，内在的力量才使你活得有意义。

让什么觉醒？你身上最本质的东西，它们也许沉睡着，所以要觉醒。最本质的东西：生命，自我，灵魂。你是一个生命；你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独特的生命个体——一个自我；你是一个灵魂。这三者概括了你之为你的本质。因此，人生有三个基本的觉醒：生命的觉醒，自我的觉醒，灵魂的觉醒。结合女性话题来谈。

一、生命的觉醒——做一个本色的女人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首先是一个生命。生命原本是单纯的，财富、权力、地位、名声等是后来添加到生命上的社会堆积物。有这些堆积物，不可避免，也无可非议，但要警惕，不能把它们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成为人生主要乃至唯一目标，为之耗尽了毕生精力。

生命的觉醒，就是要透过社会堆积物去发现你的自然的生命，牢记你是一个生命，对你的生命保持敏感，倾听它的声音，满足它的需要。生命的需要由自然规定，平凡而永恒。其中重要的一项：自然情感的满足。我自己的体会：幸福感最强烈时光是谈恋爱、养孩子。男欢女爱，生儿育女，千古如斯，却是生命根底里的快乐。

谈恋爱是激情状态，如痴如醉，要死要活，很美好，但不可能持久。爱情必转化成亲情，天长日久的爱情是这个感觉：彼此是最亲的亲人。找不到这个感觉，情人会分手；失去了这个感觉，夫妻会离异。所以，我给爱情下的定义是：爱情是在人世间寻找那个最亲的亲人。亲情不是爱情消亡了，而是爱情成了正果，不是爱情被删除了，而是爱情的升级版。

女人的生命更贴近自然。大自然把生命的伟大神秘过程即孕育放在女性身体中，男人当知敬畏。林语堂说：男人懂人生哲学，而女人却懂人生。爱和母性是女人最深邃的本能，受此本能的指引，女人对于人生当有更加正确的理解。男人有一千个野心，自以为负有高于自然的许多复杂使命；女人只有一个野心，骨子里总是把爱和生儿育女视为人生最重大的事情。女人使人生更实在、更有人情味。

歌德诗曰：“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走。”这永恒的女性化身为青春少女，引我们迷恋可爱的人生，化身为妻子，引我们执著平凡的人生，又化身为母亲，引我们包容苦难的人生。在这永恒的女性引导下，人类世代延续，生生不息，不断唱响生命的凯歌。

语录

每个人只有一条命，在无限的时空中，再也不会有同样的机会，所有因素都恰好组合在一起，来产生这一个特定的个体了。同时，生命又是人生其他一切价值的前提，没有了生命，其他一切都无从谈起。

由此得出的一个当然的结论是，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生命是最珍贵的。因此，对于自己的生命，我们当知珍惜，对于他人的生命，我们当知关爱。

在事物上有太多理性的堆积物：语词、概念、意见、评价等等。在生命上也有太多社会的堆积物：财富、权力、地位、名声等等。天长日久，堆积物取代本体，组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虚假的世界。

在市声尘嚣之中，生命的声音已经久被遮蔽，无人理会。

让我们都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向自己身体和心灵的内部倾听，听一听自己的生命在说什么，想一想自己的生命究竟需要什么。

在某婚礼上，我作为证婚人讲了三句话。一、真爱都是美好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仅仅因为相爱在一起，不管时间长短，都是人生中的美好经历。二、因为相爱而结婚不但是美好的，而且是幸运的。三、婚后仍能终身相爱，不但是幸运的，而且是伟大的，一个好婚姻经受住了漫长岁月的考验，这是人生的伟大成就。

爱情怎样算成正果？我的看法是，如果变成了牢不可破的亲情，就是成了正果。爱情的终极目标是在人世间寻找那个最亲的亲人，可以共度此生。婚后长久相处中，不管有多少摩擦，只要亲人的感觉是牢固的，即可认为这个婚姻是对头的。

妇女解放，男女平权，我都赞成。女子才华出众，成就非凡，我更欣赏。但是，一个女人才华再高，成就再大，倘若她不肯或不会做一个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她给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

好女人能刺激起男人的野心，最好的女人却还能抚平男人的野心。

女性智慧是一种尘世的智慧，实际生活的智慧。当男人为死后的永生或虚无这类问题苦恼时，女人把温暖的乳汁送进孩子的身体，为人类生命的延续做着实在的贡献。如果世上只有大而无当的男性智慧，没有体贴入微的女性智慧，世界不知会多么荒凉。

二、自我的觉醒——做一个独立的女人

你不但是一个生命，而且是一个独特的生命个体。首先，它是独一无二的，世上只有一个你。其次，它是不可重复的，你只有一个人生。因此，对你的人生负责，实现你之为你的价值，是你的根本责任。自我的觉醒，就是要负起这个根本责任，做你自己人生的主人，真正成为你自己。

成为你自己，这不是容易的事。人们往往受环境、舆论、习俗、职业、身份支配，作为他人眼中的一个角色活着，很少作为自己活着。为什么会这样？一是因为懒惰，随大流是最省力的，独特却必须付出艰苦的努力。二是因为怯懦，随大流是最安全的，独特却会遭受舆论的压力、庸人的妒恨和失败的风险。可是，如果你想到，你只有一个人生，如果虚度了，没有任何人能够安慰你，你还有必要在乎他人的眼光吗？

那么，一个人怎样才算成为了自己，做了自己人生的主人呢？我认为有两个可靠的标志。一是在人生的态度上自己做主，有自己明确坚定的价值观，有处世做人的原则，因此在俗世中不随波逐流。二是在事业的选择上自己做主，有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感到内在的愉快和充实。人生中有真信念，事业上有真兴趣，二者证明了你有一个真自我。

女人是否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当然应该有。我说的事业，是指你找到了一个领域，在这个领域里，你的最好的能力能够得到最好的运用和发展。拥有这样一个事业，其意义主要不在经济上的自立，而在人格上的完善和自信。

有幸生而为人，理应争取让上天赋予的精神属性得到最好的发展，成为人性意义上优秀的人，女人同样如此。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女人越是优秀，就越能够独立。当然，优秀不限于事业的成功，而是指整体的素质；独立也不等于强势，而是指做自己人生的主人。针对女性，我还要特别强调，你要做自己情感生活的主人。正因为女人看重情感生活，一个人对自己看重的事情就更应该具备驾驭的能力。我看到有的女子情感生活非常纠结，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某个男人对她的态度上，为此悲喜无常，情绪经常失控，根源就在没有一个优秀得足以独立的自我。

爱情的遭遇带有相当的偶然性。你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女人，你在爱情上也未必有好运气，相反还可能曲高和寡，难以遇到相匹配的男人。一个人无法支配自己的运气，但是，只要你足够优秀，不论运气好坏，你都能够做自己情感生活的主人。运气好，爱情美满，你的优秀是给你们的爱情加分的，使它具有更高的质量。运气不好，爱情不美满，你降格以求，乃至独身，你的优秀仍可使你的整体生活具备很高的质量。因此，要把立足点放在使自己优秀上。

语录

茫茫宇宙间，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存的机会，都是一个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生命。名声、财产、知识等等是身外之物，人人可求而得之，但没有人能够代替你感受人生。你死之后，没有人能够代替你再活一次。如果你真正意识到了这一点，你就会明白，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活出你自己的特色和滋味来。你的人生是否有意义，衡量的标准不是外在的成功，而是你对人生意义的独特领悟和坚守，从而使你的自我闪放出个性的光华。

一个人在世上生活，必须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一是应该要什么，人生中什么是重要的、宝贵的、真正值得争取的。这就是正确的价值观。二是能够要什么，自己的兴趣和能力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是最适合于自己的性情和禀赋的。这就是准确的自我认识。有了这两条，内心就会宁静，行动就会从容。相反，一个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的人，必定永远焦躁和拧巴，他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到头来仍不满意，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东西能让自己满意。

在商场里，有的人总是朝人多的地方挤，去抢购大家都在买的东西，结果买了许多自己不需要的东西，还为没有买到另外许多自己不需要的东西而痛苦。那些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人，就生活在同样可悲的境况中。

使一种交往具有价值的不是交往本身，而是交往者各自的价值。高质量的爱情和友谊总是发生在两个优秀的独立人格之间，它的实质是双方互相由衷的欣赏和尊敬。

女孩当然渴望有人爱，但是，你不要把力气使在讨男人欢心上，而要使在让自己可爱上。可爱应该是有内涵的，包括教养、气质、才华等，那样的可爱才有持久的魅力。你要做到即使没有人爱，仍能活得精彩和快乐，而越是这样，就越会有人爱你。你不要把你的青春看作是对一个男人的等待，而要看作是你自己的成长。只要你成长得好，天下有的是男人，到时候就不是他们挑选你，而是你挑选他们了。

三、灵魂的觉醒——做一个灵慧的女人

世间一切生命中，惟有人有自我意识，能够知道自己作为生命个体的独特性和一次性，知道自己是一个“我”。但是，无论你多么看重这个“我”，它终有一死，在人世间的存在是有限而短暂的。因此，要追寻人生更高的具有恒久价值的意义，惟有超越这个小我，把它和某种意义上的大我相沟通。透过肉身自我去发现你身上的更高的自我，那个和大我相沟通的精神性自我，就是灵魂的觉醒。

灵魂的觉醒有两个途径，一是信仰，二是智慧。我说的灵慧的女人，“灵”是信仰，“慧”是智慧，就是要做一个有信仰、有智慧的女人。

基督教把人的精神性自我称作灵魂。“灵魂”这个词很有意思。和别的生命不同，人有自我意识，也就是有一个“魂”。这个“魂”应该有一个神圣的来源，基督教说是上帝，亦即“灵”。但是，“魂”在进入肉体之后，忘记了自己的来源，必须和“灵”重建联系，这就是信仰。通过信仰，“灵”把“魂”照亮，人才真正有了“灵魂”。

哲学（包括佛教）主张的是另一个途径，就是智慧。“智慧”这个词也很有意思。和别的生命不同，人有认识能力，就是“智”，因此人能够把自己作为“我”与作为“物”的周围世界区别开来。但是，“智”的运用应该有一个更重要的方向，就是超越物我的区别，与宇宙本体合一，这便是“慧”的境界。“智”上升到“慧”，人才真正有了“智慧”。

两个途径殊途同归，就是超越小我，摆脱肉身的限制，让自己身上的那个精神性自我觉醒。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更高的自我，但是它往往是沉睡着的。这个自我不醒来，人完全受自己的肉身自我的遭遇支配，就会陷入佛教所说的贪欲、怨嗔、痴愚等种种负面情绪之中，痛苦万分。人生智慧的一个重要方面是要和自己的身外遭遇保持距离，在精神上尽量不受无常的人间祸福得失的支配。这需要有一个超越的立足点，这个立足点就是信仰和智慧给你的。

我发现，无论基督教，还是佛教，女信徒好像比男信徒多。这也许说明女人比男人更注重精神生活，也许说明女人比男人有更多人生苦恼需要解除。我想提醒的是，信仰也离不开智慧，一切信仰的核心是人生真理的彻悟，各种修行方法和仪式都以此为终极目的，其作用是帮助你正确地思考，而非不要思考。因此，真正重要的不是加入某一个团契，侍奉某一个上师，而是自己的开悟。

语录

一切外在的信仰只是桥梁和诱饵，其价值就在于把人引向内心，过一种内在的精神生活。神并非居住在宇宙间的某个地方，对于我们来说，它的唯一可能的存在方式是我们在内心中感悟到它。一个人的信仰之真假，分界也在于有没有这种内在的精神生活。伟大的信徒是那些有着伟大的内心世界的人，相反，一个全心全意相信天国或者来世的人，如果他没有内心生活，你就不能说他有真实的信仰。

一切信仰的核心是对于内在生活的无比看重，把它看得比外在生活重要得多。这是一个可靠的标准，既把有信仰者和无信仰者区分了开来，又把具有不同信仰的真信仰者联结在了一起。

宗教的价值在于为超出世俗的精神追求提供一种容易普及的方式，但是，一普及就容易流于表面的形式，反而可能削弱乃至丧失了追求的精神内涵。所以，真正看重信仰的人决不盲目相信某一种流行的宗教或别的什么思想，而是通过独立思考来寻求和确立自己的信仰。

哲学、宗教以及各种心灵修炼的学说，它们的基本目标是相同的，就是要使人摆脱肉身的限制，破除社会性的利益、意见、关系的遮蔽，从而让人人身上都应该有的那个更高的自我觉醒。这个更高的自我，哲学称之为理性，佛教称之为佛性，基督教称之为灵魂，其间虽有涵义的差异，但共同之处是都与宇宙本体相沟通，都是某种以大全为来源和归宿的大我。

哲学让人从当下的具体生活中跳出来，给人一个更高的视角。有没有这个更高的视角很重要，如果有，大苦难也会缩小，不能把你压垮，如果没有，小挫折也会放大，把你绊倒。你尽可以在人世间执着和追求，但是，有了哲学，你就有了退路。

活在世界上，一个人必须和自己的外部遭遇拉开距离。这一方面是指不要被你既有的遭遇拖着走，你要保持内心的自主，过去的遭遇未必就决定了你未来的走向，你仍然有选择的自由。另一方面是指对既有的遭遇要有超脱的态度，保持内心的宁静。超脱也是哲学带给人的非常重要的智慧。命运不可测，人生总有不如意的时候，这时候必须超脱。哲学让人跳出局部看人生全局，其中也包括要看到人生的界限，人终有一死，用终极的眼光看，一切祸福得失都是过眼烟云，不必太在乎。

世上有一些东西，是你自己支配不了的，比如运气和机会，舆论和毁誉，那就不去管它们，顺其自然吧。世上有一些东西，是你自己可以支配的，比如兴趣和志向，处世和做人，那就在这些方面好好地努力，至于努力的结果是什么，也顺其自然吧。

如果你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一件事情上，那件事情多么小也会被无限放大，仿佛是天大的事。那么，调转你的视线吧，去看人间的百态，历史的变迁，宇宙的广袤，再回头看那件事情，你就会发现它是多么微不足道了。让你的心灵活在一个广阔的世界上，你就不会死在一件小事上了。可悲的是，死在一件小事上的人何其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