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悦相伴》(Merry Company) 作者/让•马特西斯 图自《布里奇曼艺术》/盖蒂社
压迫的性质和形式不一而足,但几乎所有的起因都是不公正:人们所接受的待遇与他们应得的待遇有所不同。当然,我们很难说出一个人应得的待遇到底是什么,但是在当今世界,我们常常认为,功过赏罚在某种程度上与人们所能控制的事物有关。例如,你的肤色并不由你做主,所以你因此而受到恶劣待遇,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压迫。我们说的这种待遇往往并不那么显而易见:一个排斥同性恋的社会可能比一个关押同性恋者的社会的压迫性要低,尽管如此,它还是让人有压迫感的。性取向和种族是相当明显的压迫重灾区,阶级和性别亦如此。但是,如果压迫就是没有给人以应得的,那么将会有另一种压迫进入我们的视线,这就是丑陋之人所受到的压迫。
我们不能选择我们的长相特征,就像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肤色,但是人们一直都以貌取人。正如心理学家克米拉•沙哈尼•丹宁(Comila Shahani-Denning)于2003年在《霍夫斯特拉视野》(Hofstra Horizons)期刊上关于该问题总结并发表的研究报告所说:“(人们关于)长相的偏见出现在各个领域,比如老师看脸给分、选民看脸投票、陪审团在模棱两可的案件中看脸来做出裁决……长相也会影响面试者对于应聘者的评判。”蹒跚学步的幼童爱盯着漂亮的成年人看,成年人也喜欢凝视可爱的孩子,我们无情地给予长得养眼的人以优待。长得丑的就糟了。
古希腊人也爱以貌取人。19世纪的瑞士历史学家雅各布•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评论道:希腊人不仅深受美的影响,而且还普遍并且坦率地表达他们对于美的价值观。”荷马所著的《伊利亚特》(Iliad)中就有一幕,颇能蛊惑人心的平民忒尔西忒斯(Thersites)要挑战阿伽门农(Agamemnon)的权威,但很快就被奥德修斯(Odysseus)狠狠揍了一顿,奥德修斯对于这位自命不凡者的蔑视十分强硬:“所有那些来到伊利昂城(Ilion)脚下的人中,没有比你更坏的人了。”荷马对于忒尔西忒斯的描写,基本上都用“最丑的”(ugliest)来代替“最坏的”(worst):
这个男人是来到伊利昂城的人中最丑的一个。他罗圈腿、跛足、驼背、含胸,尖尖的脑袋上顶着羊毛般稀疏的头发。
将“最丑”与“最坏”两个概念等同,并非是荷马个人独有的习惯。希腊语中,表示“美丽”的词汇是“kalos”,它也有“贵族”的意思;而表示“丑陋”的词汇是“aischros”,它也有“可耻”之意。我们再次引用布克哈特的说法就是,在古希腊,“美丽与精神上的高贵相连,是一种最为牢固的信念。”
希腊人毫无保留地崇拜美丽,他们请求将长得好看的运动健儿看做半神(quasi-deities)[1]并为之立下雕塑;把青春帅气的男孩培养成名流雅士;甚至到了偶尔会仅仅因为一个敌方士兵长得俊美,就要放他一条生路的地步。一种文化若崇拜美丽,那么在这种文化中,丑陋也会受到压迫。布克哈特讲了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一个斯巴达姑娘后来成为了狄马拉图斯(Demaratus)的妻子,因自己样貌丑陋,她每天都去特拉波涅(Therapne)的海伦神庙祷告;她站在美丽的海伦塑像前,恳求海伦让她变美点。”
虽然现在时兴的是外科手术而非求神拜佛了,我们的文化似乎仍然与希腊文化一样恐惧丑陋的事物。父母仍然希望他们的孩子不拥有丑陋的外貌,许多父母也愿意助孩子一臂之力:虽然让孩子去做隆鼻、丰胸、抽脂手术的不多,但对诸如牙套等一些形式的牙齿美容的投资,现在已经屡见不鲜。东倒西歪的牙齿意味着丑陋的笑容,丑陋的笑容会让你在人生的舞台上多次付出代价。当然,人们会说带牙套是为了健康,而不是为了好看,但是对于那些忍受这一过程的孩子来说,真正的原因十分明确——在我们的文化中,牙套是缠足的翻版。
希腊人应该不会对承认带牙套的真相而感到尴尬。亚里士多德就明确公开地说,除非你的孩子开心,否则你无法开心;而且人只有长得好看,才能真正感到快乐。他的意思并不是丑陋之人就永远“感受”不到开心;他说的并不是(或者至少起初不是)主观或者内在的感受,而是更加客观的感觉。我们不妨这样想:有一才会有二,循序才能渐进。我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开心快乐地成长。假如你能替他们做选择的话,那么哪种环境,哪些品质对于他们来说有选择价值呢?比如说,你是希望他们美如西施呢,还是希望他们貌若无盐呢?显然你希望他们能好看些。因此,如要挑选最值得过的生活,美丽必为其中一个组成部分,而丑陋则是“玷污了幸福的一个污点”。这种逻辑在当下仍然成立,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很难去承认它。
为什么我们如此关注“流行的肥胖病”呢?显然,超重会损害个人健康,也会影响公众福利,这个原因易于被大众口耳相传。但就我个人而言——希望我的观点不会过多暴露我的卑鄙——我发现,要相信减肥活动并不仅仅是由“嫌恶”所驱动这种观点是很难的。当你遇到肥胖体型的人时,我认为你会觉得——或者我认为我会觉得——有一点“惊骇”,甚至对他们有一点“恼火”。肥胖似乎是“错的”。实话实说并不容易,因为这种想法非常不道德,让我想起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著作《偶像的黄昏》(Twilight of the Idols)(1889),尼采显然没有受到这种难题的困扰:
从生理学角度来看,一切丑陋的事物都会让人们变得软弱而悲伤。丑陋让人们想起腐朽、危险以及无力:它确实会让人们失去力量。丑陋带来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当人们消沉沮丧时,他们会感到一些“丑陋”近在眼前。他的力量感、权力意志、勇气以及自豪——统统会因为丑陋之物(的影响)而减少,因为美丽之物(的影响)而增加……丑被看作衰退的表征……枯竭、沉重的迹象……瓦解的气味、颜色和形式……所有这一切都产生了同样的反应,产生了“丑”这个价值判断。一种“憎恶”之情油然而生:人们憎恶的是谁?而这是毋庸置疑的:是“人类的倒退”。
尼采接下来可能要说的是,我们现在如此关注肥胖是因为我们无法忍受“看到”肥胖者,我们无法忍受“看到”肥胖者是因为他们是丑陋的,并因此散发出“腐烂以及变质的气味、颜色和形式”——换句话说,他们是我们这个种群的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