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频：性别革命不会是昙花一现

本文来源/女权之声 作者/吕频

哲学家周国平因为在微博说恋爱、操持家务和育儿是女人的“天性”和“唯一的野心”，说“一个女人才华再高，成就再大，倘若她不肯或不会做一个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她给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让一众女网友大犯嗔戒。澎湃新闻快手采访几名女权主义者，并在标题里预言：批判周国平意味性别革命的到来。

这大胆的预言激动人心。然后在微博看到一则评论：

“网络团结女性，让她们不再那么容易被父权社会洗脑和忽悠，但是却可以轻易地被女权意见领袖集结为网络暴民，去羞辱，去垮塌一位老者，女权法西斯，人为去制造与操控性别冲突的议题。女权当然可以倡导‘我要当什么样的女人”，就要剥夺男性‘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的（权利？权力？）’……”

不想较劲，但说冲突由“人为制造与操控”是很不准确的，除了自曝事件中的李银河之外，近年来网络上好像没有哪个公开的女权主义者能挑起如此大规模的讨论，不但女权主义者不能，将大型言论事件归因于个别人的操控，如某些网络推手所自诩的那样，基本都失真，除非有领导在后。须知人人都有自主性。

我感兴趣的恰恰首先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网友自发地、相呼应和地反对周国平。为此还是不得不称颂互联网。中国的互联网已经基本结束了用户数男多于女的年代，但公共话题中女性身份的凸显，还是近两年在社交媒体上的新现象。曾几何时，论坛年代，天涯最火的杂谈版号称猥琐男集结地，女人则在时尚版里姐妹相称，这是大众媒体常态的复制：未标出性别的空间由男性主导，女性只据一隅。在豆瓣和贴吧上建立的一个个女权主题小组是在线女权主义的惊喜，但自成一体，与主流互联网不太兼容。

2012年6月，上海地铁二运发微博提醒女乘客“自重”以免被性骚扰，引爆网络抗议。后有行动者在地铁举牌“我可以骚你不能扰”。这一事件被称为“互联网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反性别歧视行动”。

在微博时代，起初令人遗憾的还是性别权力的再复制，“大V”好像就是男性。2012年6月以“我可以骚你不能扰”为标志的性骚扰责任之争，或许是在微博上第一次炸出那么多女权主义的同路人，女人的生活、女人的选择终于在言论场上成为主题，而女人的观点也第一次集体坦露，从那时起就是不失激烈地抗辩的语调。

而今面对周国平若无其事的几条微博，女网友们竟有同仇敌忾之势，一波波直率，辛辣与幽默背后是前所未有的集体自信，她们的角色不再是从压抑中挺身的受害者，而是拒绝沉默、主动出击要扫荡陈腐的新锐之力。这确实是又一次开始，但不是历史新生，而是在线女权主义在一次次的辩论中，在将私下的哀音变为公开的怒吼的演练过程中，在女性成长中迎接的再一次高潮。当然，这里的女权主义是十分广义的，表示对所有勇敢发声的女性的赞美。这也是性别政治的意外收获，微博的日益低迷或许正在客观上给女人和女性议题崛起的空间，但这不那么“政治”的政治，也是利益攸关，忧国忧民。或许，更应该将这意外崛起理解为微博公共性另辟蹊径的归来，醒来的女性正在演示她们所理解的抵抗版本，而且，相信这不会是昙花一现。

因为很多女人已经掌握了属于自己的语言，这种语言的核心编码是个人自主权：“我有一万个野心”、“我就不要你眼里那种美”。用一个个“我”为主语划出权利边界，让对整个群体的教化失去对象。以及性别建构论：女人本无天性，反对将性别本质主义用为“男人理应这样、女人理应那样”式的性别规制。以及进步主义：反传统甚至不惜反美德，宣布对方老、过时，接过时代主权。这种宣布甚至令人想起一个字：弑。当然纯粹是在象征意义上的，她们判决了自居女性教化者的“男神”的价值终结，并乘着他们死而不僵的人气让自己上升。语言的背后是思想武器，失语既是因为没有说话的机会，也是因为没有抵抗性的思想武器可用。当女人运用个人主义和进步主义时就会走向女权主义，是不是这样？因为她们就此从男权社会所构建的日常生活——充斥着满足他人和遵守传统美德的责任要求中出走了。觉醒的人很难再甘于沉默，拥有了思想武器的人更是。

另外一个形势不可逆的迹象是女权主义通过这一事件在大众传播中获得了正当地位。这不仅是女性网友的成就，但我仍然坚持是由女性带动的结果，是她们的愤怒曝光了周国平在温柔敦厚背后的问题，终于让人警觉她们的主张合情合理。曾几何时，名人会公开以“我就是大男子主义”为荣，而今，在“直男癌”诊断的猛烈攻击下，这一类标榜或许会少一些，另一些乐于与女人为善或政治正确，也参与到批评中的，则或许多少意识到自己的表态与女权主义有关。不怕和说出“女权主义”这个词非常重要，有更多人说出这个词，就意味着有更多更多人有了了解其背后种种的机会，直到它不再代表一种另类的孤愤。

是父权制培养了它自己的掘墓人。当它通过发展市场来寻求维持自己，也就此改变了广泛的社会生态，在这以部分人的悲剧甚至牺牲为养料的过程中，幸存者们还是得到了比以往更多的信息与机会资源，从遭受家庭暴力的中年农村妇女用逃向城市代替饮药自杀，到受过高等教育的城市女性开始敢于释放野心、追求lean In（“向前一步”，出自美国女企业家桑德伯格的畅销自传），到东莞厂妹转行进入性产业挣快钱，在各阶级不同的迷茫、痛苦、危机与冒险之间，终究女人不再像以往那样安分和好统治。其中压迫体验更少，更有资本的更不愿再向男人表演雌伏，这就是城市独生女一代，她们要甩掉性别枷锁，超越性别歧视，在公领域中实现成就，私领域中实现欲望。Lean In 式女权主义大有前途，运用个人主义和进步主义几无包袱，周国平之徒只配被她们嗤之以鼻，她们不是不要美、男人的爱和欣赏，而是要一切，这很不一样。

这真是“有趣”的时代，被打上过时标签的还不肯退场，一群女人以新时代的名义，背对着国家的魍魉巨影，要求社会向前看。必须对这些年轻人抱有希望，因为她们的活动昭示一切皆有可能。虽然她们经常有意无意地在意识觉醒的另一边再造了阶级与年龄的区隔和歧视——厌恶凤凰男、老男人，恐惧变大妈等等，但她们是网络性别抗辩的主力军，这种抗辩与她们在实际生活中所展开的性别协商及竞争一样，其广泛影响不可限量。终究女权主义不会规训女人，没有必要消极评论女性的前沿进取，虽然那只是阵营的一边。

那么可担心的是什么？不是辩论很快消散，每一次都会留下隐性的财产，可为下次所用。也不是所谓懒汉行动主义，只敲敲键盘的人正是直接行动派的群众基础。甚至不是周国平们的顽固——他们的长期节目当然不会轻易收场。而是女性从梦想跌落的痛苦，她们每次自怜于“我终究是一个女人”的暗淡时刻都是父权制胜利运转的嘀嗒，在每个生命周期中克服做女人的宿命都是考验，追究周国平们会带来鼓舞，但这与生活需要的坚持和支持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糟糕的是现实中女性觉醒的结盟根本不可能达到网上的规模，这是女权主义看网上和网下的最大落差之一。过去一百年中一代代新女性留下纠结的故事，如何让这样的历史不再重演？最终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