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
我猜想,每个女人心中应该都住着一个紫霞仙子,等待着自己的盖世英雄到来。这个为她而来的“盖世英雄”在旁人看来平凡无比,在她眼里却顶天立地,他不需要有百般武艺,却愿意竭尽所能为她遮风挡雨。外婆亦如是。可是外婆的一生,都没有等到属于自己的盖世英雄。
可她并不遗憾。在她心里,我爸就是她的盖世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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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有三段婚姻。
第一次出嫁,她十几岁,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外婆的父亲是私塾先生,建国前在城镇以教书营生,家庭殷实,外婆自小念书写字,也算半个文化人。新中国成立,土地改革之后,他们全家被分配到农村,分给几分田地。外婆的父亲没有干过农活,下农村之后,束手无策,日子一天比一天困难,外婆很快就被饿得脸色发黄,只剩一身皮包骨勉强吊着口气。为了救活她,他们将十几岁出头的她介绍给村里的一个男人。嫁了人,才保住了命。
外婆与她的第一个男人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大姨红秀。大姨出生后不久,男人在外挖石洞修路,石洞坍塌,压死在乱石当中。十几岁的外婆,带着襁褓中的婴儿守了寡。
在我小的时候,外婆常常抱着我,将她的往事讲给我听。她说:“那个时候生活其实还不错,我和那个婆婆住在一起,男人虽然死了,婆婆对我还是不错的。后来的日子就苦多咯。”
一个家庭里不能没有男人,为了生计,外婆招了一个丈夫入赘到家里,便有了她的第二段婚姻。这段婚姻她鲜有向我提起,在我儿时听故事的记忆里,只知道那是段很短暂的婚姻,没有子女,不了了之。直到我20岁之后,外婆年事已高,在每一次重复的讲述中,才夹杂着只言片语,断断续续,逐渐拼凑出事情的原委。
我的外婆是三级残疾。她的左手常年套着一只厚袜子,手臂下垫着一块木板,用来借力,木板与手一起用蓝色的布条缠着,我一度以为她是没有手指的。每到冬天,她的左手都发脓溃烂,她会坐在床边,解开蓝色布条,将绿色的药粉敷在烂掉的手上,敷好之后,又重新缠上布条,右手拿着一端,牙齿咬着一端,死劲勒紧打个结。她咬着布条打结时表情坚毅,像个拿手榴弹冲锋陷阵的女战士。我自小离家,与外婆生活在一起,待我年长一些,外婆便让我替她敷药,为她打结,我方才看清楚她的左手,噢,原来是有手指的,只是只有很短的一截,在冬季里冻得发红,流着白色的脓水,有腐朽的气息。
我问过她很多次,外婆说,她小时候家里穷,去山上捡粪,不小心从山上摔下来,摔断了手,没钱医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对这个原因我一直深信不疑,直到近两年才知道事实要远比这残酷得多。
外婆的第二个丈夫是入赘进门的,进门之后,好逸恶劳不说,还总是嫌弃外婆干的活少,赚的粮票不够他吃。到后来,他与村里的一个女人通奸,一到夜里就跑出去,与那女人一起偷别人家的东西卖。通奸和偷窃的事被外婆知道之后,她选择了一声不吭,丈夫怕事情败露,反而起了歹意。一天夜里,他把外婆叫出去,说地里有东西在发光,拉着外婆去看。外婆没有防备,跟着他走到无人的田地里,他掏出斧头,在黑暗中朝外婆砍了几十刀,直到外婆没了动静,扔下斧头逃跑了。
我从小喜欢摸着亲近的人的耳朵,特别是睡觉的时候。小时候与外婆睡一起,一直不明白,她的耳背上为什么会有一条凸出来的疤痕,摸起来很不舒服。后来她生了病,几近瘫痪,需要我和妈妈替她洗澡,又发现她的背上也有一条一条长长的疤痕,触目惊心。
“当时疼吗?”我问外婆,外婆笑嘻嘻地,摸一摸脸说:“脸上也有哟,都痛昏过去了,谁还知道疼?你外婆命大,被路过勘探石油的美国人发现了,他们身上恰好带着青霉素,青霉素在我们那个年代很珍贵的,他们救了我,否则我倒在地里面,早就死了,被人看到了也没钱医。”外婆笑呵呵地,朝我挤眉弄眼,又轻轻叹口气说:“听说那个死男人后来被抓了,判了几十年,也不知道现在放出来没。那个时候呢,也不敢给别人说是被男人砍了的,说有什么用?大家只会觉得,是你不守妇道,男人才会打你,是你活该,还落得骂名。”她撇撇嘴,朝我耸耸鼻子,“不守妇道才是最大的罪过,我们那个时候,所以我一直跟外人说是自己从山上摔下来摔断的,不然咋个再嫁?不再嫁,就没有你妈,没有你妈,就没有你了哟,哈哈。”她笑得天真无邪,脸上的疤痕起伏,好像在诉说“命运如此无须在意”八个字。
丈夫逃跑后,外婆又成了寡妇。她带着女儿红秀,住进了福利院,据说叫“幸福湾”。几年后,幸福湾倒闭,外婆经人介绍,嫁给了丧偶的带着一个儿子的龚姓男人,也就是我外公,生了二女儿红英和三女儿红琼。我的妈妈是三女儿。
我的外公是重男轻女思想很严重的人,外婆生了两个女儿,他很不满意。常听我母亲说,在她小时候,永远都吃不饱饭,他总是把饭偷偷藏起来留给儿子吃,让三个女儿饿肚子。外婆每天起早贪黑下地里赚公分,回到家没有饭吃,还总是被外公打。外公在最生气的时候,会拖着外婆的脚,绕着院子走,外婆的身子在地上摩擦,颈椎被杵坏,许多年后一到换季还是很疼。熬到三个女儿都出嫁后,外婆立马与外公分了家,外婆住着一间几平米的小土房,从此各过各,井水不犯河水。
自我记事起,就从来没有叫过“外公”,也从来没见我母亲叫过他“爸”。直到他去世。
但是在我的记忆中,外公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他就住在外婆房子前面的瓦房里,常年坐在堂屋中间,等着他儿子回来看他,有时他儿子好几个月不来,家里的米和面都吃光了,他就饿着肚子,一动不动坐在屋里,一天比一天消瘦。这时候,外婆就会在家炖上油水很足的排骨,或者鸡肉,或者猪蹄,拿大碗乘上满满一碗,嘱咐我端去给外公。外公一见我就笑,我很怕他,总是放下碗就跑开了。
“我妈说我们全家人都不认他,”我对外婆说,“为什么每次煮了好吃的都要端给他?”
“一日夫妻百日恩懂不懂?看他这么可怜,不忍心。”
每每想到这些,我都要落下泪来。外婆一世善良,原谅所有伤害她的人,从未有恨,心中有大海,坦荡一生,年纪越大,越是返璞归真成了孩子。
外婆是2月14号晚上10点整离世的。14号下午,我在去医院途中,遇见外婆院子里的奶奶,她拉着我的手感慨:“你外婆前两天精神好的时候,还自己到院子里来找我们说话,她老是说,自己福气大,小时候带你,你成绩好,从来不让人操心,顺顺当当考了大学毕了业,有出息。现在生了病,多亏自己有个好女婿,你爸把她当亲妈一样,背上背下地照顾,大儿女嫁的远,二女儿疯疯癫癫,全靠你妈和你爸,照顾得这么周到,她这一辈子也没什么遗憾。她老说,要是没有你爸,不知道后半辈子会怎么样......”
是的,我爸是外婆心中的盖世英雄,一直都是。
我爸不会赚钱,没有斗志。当年电视刚兴起的时候,他脑子聪明,一晚上就可以组装一台黑白电视,卖给别人,赚三四百。后来彩电发展起来,他没有继续学习手艺。他一直安于现状,附近的青年都出门打工了,他不愿意出门,我妈出门打工,他呵哧呵哧跑去把她拽回来,丰衣足食,养活自己完事,没有大的追求。
高中毕业我偷偷看过家里的存折,里面的钱比我自己的卡里钱还少。为此上大学之后我从来不愿意问家里要钱。
可是在外婆心目中,我爸很厉害。
他认识镇上各行各业的人,与他们打成一片。他的三朋四友络绎不绝,每次给外婆祝寿,家里的筵席都在十桌以上,而外婆又是那么喜欢热闹的人。外婆每次生病住院,车接车送,拿药约医生,分分钟解决。他的人脉永远那么广,做事效率永远那么高,在外婆看来,牛逼得不行。关键的关键,他从来心甘情愿,背她上楼,背她下楼,任她大小便失禁拉在他身上,任她看病花光所有的钱,任她住院占据他所有的时间,从来亲力亲为,没有怨言。
我爸有时很幽默,他没大没小,从来不把外婆当长辈。他总是当她是小孩子,吓唬她,逗她。外婆生病后会闹小脾气,有时不愿意吃饭,嘟着嘴抱怨做的饭不好吃。我妈怎么劝她她都不听。我爸把筷子一搁,蹭地站起来,把外婆饭碗抢走搁在电视机上,眼睛一横,假装生气地说:“外婆,今天没饭吃了,个人在边边上去耍!不想吃我们也不得勉强你。”外婆像个被逗乐的小姑娘,脸憋得通红,哈哈大笑,一句话也不好意思说。爸会接着问:“到底吃不吃哟,不吃倒了喂贝贝。”外婆的嘴不嘟了,害羞地说:“要吃,要吃。”
我相信爸爸是外婆的克星,是外婆最为信服的那个男人。这个男人的一言一行她都理解,都愿意配合,并且乐在其中。
外婆发脾气时,我爸总会说:“外婆!你又不听话了,是不是想要弄到你肉!”外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乐不可支,悄悄对我说:“你爸爸说要弄我肉,哈哈,你帮不帮我?”像两个打情骂俏的情侣。
外婆的葬礼是爸爸一手操办的,走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她生性是爱热闹的人,爸爸从未让她失望过。下葬后,我们在坟前烧纸,爸爸忽然说:“该给外婆烧一副机麻过去,四个老人家凑在一堆还可以打麻将,晚上我们这山弯弯头还能听见‘哗哗哗’的麻将声,原来是外婆他们在搓麻将。”说完我们都笑了,旺盛的火苗里,外婆也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起来。
作者:袁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