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10回,活了100回
人物周刊:这么多年拍戏,观众都记得你演的是“苦难的母亲”,如今观众不爱看“苦难的母亲”了,会有被抛弃的失落感吗?
倪萍:我在这方面特别自负,其实还真没有。我要真追求观众的喜欢,就不要那么肥。我写书、画画,遵从自己的内心,这是最基本的。是苦难的母亲丢人吗?我不觉得丢人,我为这个感到光荣。世上的确有很多苦难的母亲,有生活上的苦难,有精神上的苦难,他们能记住我是苦难的母亲,说明我演得好。
人物周刊:儿子一出生就有眼病,你连续10年带他去美国看病,有没有觉得自己也是苦难的母亲?
倪萍:这是个灾难。这事我至少悟到三点。一,姥姥说得对,天黑了,谁能拉着太阳不让它下山?你就得躺下。孩子,不怕,多黑的天到头了也得亮。二,那时候出现的帮助你的人是你终生都不敢忘却的,是我此时提到他们的名字还会掉眼泪的人。三,这场灾难也使我跟儿子在普通母子外又多了一层关系:难友。我俩的恐惧记忆是一样的。上个月我带他去医院打疫苗,一进去,我俩同时抖,同时说有些头晕、恶心,等出了医院门,我俩同时活了。10年,我们死了10回,活了100回。
人物周刊:因为孩子生病,你犯了烟瘾。这事你还是不想公开?
倪萍:这真不是好事,都被记者偷拍了好几回了。我也想戒,戒不了。
人物周刊:你是个什么样的母亲?对孩子是夸的多还是严厉多?
倪萍:我们很夸孩子。他学习好,我们夸得都没边了,拉上其他人一起夸,说你做得太好了。其实没那么好,但这个方法很管用。大会堂、钓鱼台……所有高规格的地方我们都去过,但我们一直不买车,坐小倩(助理)12万的车。孩子要学会坐公共交通,他将来有本事开奔驰,要没有本事呢,坐地铁他不纠结。他知道妈妈的职业出名,但我们和普通人一样,尊重家里的阿姨、尊重姥姥。这样的孩子才能在社会上不讨厌。
人物周刊:你给孩子的自由度有多大?
倪萍:我跟儿子从来以事实说话,平等交谈。我每次说森,两个选择,一个东,一个西。有时明明知道他的选择不对,也让他选。完了我就会问他,怎么吃沙子会觉得那么香呢?好,你知道了吧,沙子就是不能吃。有一回儿子沉迷于玩游戏,我说两个选择,一是上学,周末打打游戏,二是在家里打游戏,别上学了。儿子说,真的?他当晚打游戏到通宵,没几天哭着又去上学了。
人物周刊:孩子这些年给你带来的最大改变是什么?有意料之外的吗?
倪萍:生孩子晚了,生少了。下辈子两个选择,一种是生一堆,另一种是一个也不生。
人物周刊:希望将来森以什么态度面对婚姻?
倪萍:他还太小,没想过这个问题,只希望他现在读个好高中,上个好大学。婚姻是他自己的事,我尊重他的选择。
人物周刊:你认为做一个精彩、自由的女人跟贤妻良母有没有冲突?
倪萍:一点不矛盾,能并行更好。可惜世间这两方面都全的没有。
挫折不再是身外之物
人物周刊:跳出来看,倪萍这一生过得累不累?
倪萍:在我看来,所有的事基本上是顺其自然。我成了,我一点也不奇怪。败了呢?也特别认,那是还没到。我从来不着急,我一直在路上,在努力,没有说成了就停下来。我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随心所欲。我经常说我就是天才,我身上的本事多。想挣钱就能挣钱。想画画吧,我就不白画一堆废纸。我想做的栏目就会做好。拍电影把几项大奖都拿了。我写书卖得好,《姥姥语录》还获了冰心散文奖。但我不自恋,从来不敢看自己的节目,看了我就不自信了。
人物周刊:为什么不敢看?
倪萍:因为还在路上行走,许多脚印是歪着的。好几条路也曾走错过,摔倒过很多次,敢看吗?太多问题了。我知道自己有局限。后来我想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是看到过太高的,人就怕看见高。比如说我姥姥的智慧、善良和幽默,我们真的没法比。我第一次看到表妹玲玲,她在姥姥怀里,我说我看看,姥姥说,去开个灯。当时是白天啊,姥姥不直接说她黑。
看过1000米的高山,你才100米愣说我是世界上最高的山,不是胡说吗?你几棵小树说自己就是最大的森林?
我不是直上山,我在迂回的道上!不过,人对自己的要求一定不能费劲,不能强努着。直爬不了,你可以迂回,结果很重要,你努力了半天没有做到,想什么?肯定是克服困难的能力不够。哪有没困难的?但以你的智慧、能力,还有朋友的帮助,你可以到达你理想,人干嘛混一辈子,旁门左道的。
人物周刊:你遇到过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倪萍:挫折一生都有。像之前你提到的,做《文化视点》和《聊天》,批评声很多。当时是有很强的挫折感,使不上劲,找不到出口。
人物周刊:遇到困难时你内心最大的支撑是什么?以前是姥姥,她走了之后呢?
倪萍:姥姥只是身体走了,灵魂还在。50年的养育和影响已经融入骨血,想大换血都不能。我最佩服姥姥的是自然、平凡。但这自然里有太多与众不同,不用费劲就和人们善良、公平、诚实、温暖地交往。她平凡的生命中有着她的高贵。她的高贵在于她的明理,她知道儿子牺牲在她心里是大事,在国家只是小事,于是她不在首长面前哭,她夜里捂着被子自己哭。
有些人觉得我和姥姥这样的人,总为别人着想太累、太傻,有些不真实。其实只有这么做的人才能体会那种幸福。反过来只想自己,太自我,不一定幸福吧?
人物周刊:你是怎么放下的?
倪萍:挫折已不再是身外之物了。减少挫折倒是聪明的办法,但也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别怕挫折,挫折使人成熟。如今的我为啥什么都能放下,我知道我拥有什么,也知道我没有什么。
二十几岁时就不敢放弃,拼命往前奔,害怕失败,渴望成功,也不相信挫折会带给自己力量,简单理解成功、名誉,以为存到存折里的钱就是我的,拿到奖杯我就是胜利者。年轻就是这样,也改变不了。前辈说的话,你都半信半疑,谁相信失败是成功之母啊?干嘛不能直接成功?
年轻就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直到上个楼梯腿都沉了,才知道自己老了。有智慧的人知道如何调整到与现实同步。没智慧的人就瞎抱怨我怎么才能年轻。
人物周刊:真能放下,还是跟年龄有关。你脾气还急吗?
倪萍:急性子、暴脾气没改。我年轻时也没暴过别人,只跟自己暴过。现在年纪大了,内心还急,还暴,但不跟自己较劲,平和了,也肯放弃了,没有的东西可以不要。以前我一直跑,在高速公路上憋足了劲跑着,没有想过怎么着。现在我是上就上,不上就不上,我没有期待掌声,更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了。所有人说你这画的是人是猴子?其实我画的是花,我也不在乎。我所有事都可以放下。
我说我是“女老汉”,深刻体会到年龄是巨大的“威胁”,你的追求和精力和年轻时完全不一样。老天是公平的,反过来也有好处。我骨子里不可能爱怎么着怎么着,我现在又特别高兴爱怎么着怎么着。
人物周刊:你很强调智慧,智慧是什么?
倪萍:智慧没那么高不可攀。智慧是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做个好人还是坏人也是一件特简单的事,就看你的智慧。
人物周刊:对现在的你来说,什么是幸福和荣耀?
倪萍:受到一起工作、生活的人尊敬,就是荣耀。要做个不讨厌的人,也是姥姥的最高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