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0岁起,我开始做一个重复的梦:我会隐身术。在梦里,场景不断变化:家里、教室、街道、商场,而我永远是那个不被看见的人。我悄悄地穿梭在人群的间隙之中,生怕发出一点响动,惊动了他们,让他们发现我的存在。
我甚至不敢呼吸,尽管我会隐身,但我的身体还是实物,只要他们碰到,就会暴露了。这像极了《哈利·波特》里那件隐身斗篷的作用:他们虽然看不见你,但还是摸得着你。但是,与哈利·波特披上那件隐身斗篷时自由冒险的心情不一样,在梦里,我总是非常害怕,被人发现的恐惧压倒了这个神奇天赋带来的惊喜。
在梦的最后,总是有人快察觉到我了,我环顾四周,竟无处可逃。
过了很多年后,我才能解读出这个梦的起源。那时,恰好是我的父母各自成立了新的家庭。懂事的我给了他们祝福,却悄悄隐藏了自己的不安与忐忑。我敏感地捕捉着四个大人的言行举止:他们开始了新生活,我的新生活也开始了。熟悉的父母变成了半个陌生人,而我也还远远没学会如何和另一个陌生的大人朝夕相处。无论是在他们面前表达高兴还是担心,我总觉得不妥,于是我渐渐成为一个没有什么表情的人,大概平静的外表是最安全的方式。再后来,在这两个空间里来来往往,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当然,当时年纪小,我并不知道内心的变化,我们其实并不那么了解自己,不是吗?从那个时候,我开始做那个会隐身的梦,重重复复做了许多次。
隔了这些年的时光,我怀着旁观者的心境往回看,看到当年那个梦是如何满足着一个小女孩最强烈的愿望。她希望摆脱那种尴尬的氛围,她希望不再笨拙地去讨好那四个主人,她希望放下那张懂事平静的面孔,大声地哭泣或嘲笑;她希望远离那两双审视的无处不在的眼睛--在墙上,在屋顶上,在窗帘上,在镜子后面。于是,在梦里,她拥有了隐身术,她藏在那个贴身的气泡里,让自己成为这个狭小空间的主宰--可以来去自由,尽管是提心吊胆的、脆弱的自由。
她害怕被发现,更是因为,她为自己的存在感到抱歉,最好永远不要有人看见她,如果被看见,肯定代表着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引人注目"从来不是好事,不,是灾难。
在魔法世界里,隐身斗篷原本是一件优越的法宝,它意味着可以突破禁忌的边界,去想去的地方,哪怕窥探他人的秘密;它甚至还能逃避死神的追杀。连杨绛先生也写过一篇叫《隐身衣》的小文,憧憬真有这样一件宝贝,可以隐他们夫妇二人于乱世和牛鬼蛇神之外,还给他们一份清静与怡然。这是一件多么炫酷的玩意!可对于小时候的我,着迷于在梦中玩隐身游戏,却不是个好兆头。
儿童的心,是多么容易夸大现实啊,像一块奇异的多棱镜,照出魔幻的效果。童年美好吗?那也是拥有一颗夸张的心,就连指甲般大小的七星瓢虫,也可以变幻成色彩斑斓的天空,铺满记忆。疲倦的大人常常渴望回到懵懂无忧的童年,却忘记儿童其实是相当无力的一群人:要借靠许多外力,才能承托起单纯的快乐,如若经历一些他们无法理解的不如意,唯一的武器便是想象力--就像瘦弱的螳螂举着纤细的胳臂,它只有虚张声势,望着自己被投射在墙上的巨大影子,才能相信可以挡得住那庞然车轮。
《哈利·波特》是愉快的一例,寄人篱下的孤儿,住着楼梯下的隔间,遭受奚落与欺负,最容易的出路也就是变成童话,发现自己拥有独一无二的魔力,于是终于可以开心地反击。《潘神的迷宫》是悲伤的一例,小姑娘得到了潘神的馈赠,走进高大上的神话世界,她在其中为自己的善良和勇气而骄傲,像个高贵的公主……当我们就快把这个故事当作一个真正的神话,结局却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是她在残酷现实中的幻想,事实是,她被囚禁,最后被杀。
当年少无力时,就容易幻想出超能力。回到我的年少时期,有一天夜里,我在一个小伙伴家玩到很晚(也许根本就是不想回家),到了家门口,看到门缝和窗口一片漆黑,我猜想里面的人都睡了,把手抬起十几次,始终敲门不下去。我怕我的母亲和她的新丈夫的指责,然而更抗拒的,是走进一个并不属于我的家。我就坐在门口,看见月光直直地照在楼梯和走廊上,那银白色的光浮动在空中,我望着,不知坐了多久,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变得透明了,飘了起来,和那白色的光融在一起。我很高兴我从这里“消失”了。
我的父母并非不爱我,只是我的少年老成让他们对我过于放心,我也从未想过有意埋怨过他们,只是不知不觉中,我已在无措中无限放大了那一份缺失与虚无。那个对我很重要的“隐身”的梦,和“超脱”无关,和“炫酷”无关,却和“多余的我”、“令自己羞耻的我”有关。我具有极高的敏感和自尊,却只敢拥有很低的存在感。
人要成长,就是看见童年被放大的荒谬与魔幻,纠正认知的偏差,尽管那种魔幻感会跟随我们很久。我在长大以后,渐渐敢于表达自己,也终于敢承认自己是值得被爱的,很少再做隐身的梦,但是,那种害怕与人亲密接触、总是恨不得在关键时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心情,一直伴随着我。
如果我真的是上天选中的女巫,被赐予了那件隐身斗篷,我也不会有丝毫的狂喜或骄傲,这是多么令人难过的魔法呀。谁稀罕这样一件将自己隔离起来的宝贝呢?我要的是投入这热闹人间的烟火气,我要的是爱与被爱,是参与其中的勇气。即使清醒冷眼如我,也知道爱的存在与力量。“爱”是可以让我脱下那件保命的隐身斗篷,和他来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是可以治愈我一次次想要从地球上逃跑消失的冲动。
本文来自:财新Enjoy雅趣
作者:宋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