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05敦煌研究院 院长 樊锦诗

她本是西子湖畔的江南女子,却因为祖国的需要与志向毅然来到西北大漠,在戈壁滩上的莫高窟里扎根,从青春岁月到古稀之年,她在这里生活已经超过50年,76岁高龄的她依然工作在保护敦煌洞窟艺术的第一线。她是樊锦诗,季羡林先生曾经称赞她“功德无量”的敦煌研究院的第三任院长。——网易女人专访樊锦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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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其实很单纯,我也越变越单纯,躺下去想敦煌,醒过来还想敦煌,就是这样。” ——樊锦诗

晚上六点半,在十月份的北京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间了,但是在敦煌,依然能看到戈壁滩上反射出的耀眼的阳光。此时我们坐上离开敦煌的飞机,可以想象的是,76岁的樊锦诗院长一定是又回到了办公室,为马上要到来的学术研讨发言准备材料。这一回办公室,就不知道要忙到晚上几点。我们在敦煌采访的四天时间里,她办公室的灯就从没有在晚上十点前熄灭过。

她笑起来特别好看,是一种让人从心底里感到舒服的好看,当我们如实表达了这份赞美,樊老又是灿烂一笑:“你知道为什么好看吗?因为我很单纯,我从来不胡思乱想,心里静。”但当这位单纯可爱的老太太一说起莫高窟,说起雕塑壁画,说起数字化高科技时的熟稔与严谨,又让我们见到了老一辈学者们才特有的毫不做作的“学术范儿”。

五十年 建一个数字敦煌

我们在院长办公室见到樊老的时候,她正埋头在一堆书本文件中,带着老花镜认真看着什么,见我们进来,忙起身迎接。不知是年纪大还是起身有点急,樊老起身时略微晃了一下,让我们着实担心了一把。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却笑着摆摆手:“没事没事,你们坐。”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得知我们的来意后,樊老说:“老来采访我,也没什么新鲜的了。以前好多媒体都报道过,你说我这老太太还有啥秘密?没啥你们不知道的了。”说着搬来一大摞敦煌莫高窟的资料,说:“我觉得应该让大家多了解一下敦煌莫高窟,好多人都来看莫高窟,可是大多数人看完了就看完了,既没看清楚也没看明白。”只这一句,就切中了她近些年来一直致力的事业——敦煌莫高窟的数字化保护与开发。

一个76岁的老人,用了10年时间打造了一个“敦煌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用完全现代化和高科技的手段,拍摄了目前全世界绝无仅有的高清球幕电影《梦幻佛宫》。说起这些高科技,76岁的樊老如数家珍的介绍,让我们这些20多岁的年轻人都汗颜了。

网易女人:2003年开始做数字化展示中心这个项目的时候,您也已经65岁了,它涉及到很多很多方面,像各种最核心的技术,包括资金的使用,场馆的建设,您都不了解,您怎么就下决心做这个事情了呢?

樊锦诗:对,我并不是什么都懂了以后再写的提案,我是一知半解的时候写这提案。参观莫高窟的人会越来越多,这个是可预计的。洞窟很狭窄,洞窟本身是一个库房,里边的壁画很也脆弱。人越来越多以后,逐步逐步影响到壁画带,慢慢慢慢就加速退化,这样看下去是有问题的。旅游旺季的时候,每天五千、六千、七千、八千、九千、一万,一万多,黄金周更不用说。这么多人看这不行,但是不让看也不行。所以,我们就开始做大量的研究。为了保护不能让这么多人进洞,但观众你应该让他看到,看好。这总要有个办法解决。我们有句话叫“在保护的中间合理的开发,合理利用,在利用中间坚持保护”,这不是空话。

所以,我们逐步就想到,在洞窟里安装传感器,它把讲解员的名字,带进多少人,几点进去,几点出来,待了几分钟都有记录,然后里头的温度、湿度、二氧化碳的数值全部记录下来。超了标,就给你显示。我们之前一直在做数字档案,我们做好数字档案,我们搞研究的工作人员可以拿着这个数字档案在洞外看,不用进洞。这数字档案启发了我:能不能让观众也到洞外来看?

我知道这个数字化很有前途,这个发展越来越快,应该是能是解决问题的。所以我们想还是做数字,做成数字档案,把它变成做成球幕,我们专门请教了搞计算机人,他们说可以。所以说我是一知半解,其实我并不懂这个技术,如果我当时真是懂了电脑恐怕就会知道做不到了,因为当时2003年,多媒体、数字技术都还没有发展的这么快速。但是有一条我相信,因为我八十年代提出以后,到2003年写提案,我眼看着这个数字技术越来越快,我认为它会满足我们的需求。

网易女人:那您最开始想做这个事情的时候有没有人反对?

樊锦诗:肯定有人不同意,这个一点都不奇怪,没有人反对倒是奇怪了。他们有的人就说电脑技术,数字技术还没上线;有的人说游客到敦煌莫高窟来,不看洞,来看你这个数字电影,那怎么能行?很多声音。最后做领导的要拿定主意,那就多思考、多想、多学、多读。肯定也有大家不理解,我不看莫高窟,我先看电影,电影有什么好看的?

所以为什么说要拍成球幕呢?立体的球幕的《梦幻佛宫》,我们就要让它有临场感,沉浸感。当时有好多办法,最后反复论证,对洞窟来说,最有临场感就是球幕。现在说明了,国内外考察也罢,论证也罢,好长好长时间,最后证明是这个办法还是对的。大家一看,这一看洞,就跟洞里看一样,甚至比洞里看得还清楚,距离还近了,上边的线条,颜色全有。

开创敦煌莫高窟全新的游览模式

敦煌莫高窟始建于十六国的前秦时期,历经十六国、北朝、隋、唐、五代、西夏、元等历代的兴建,最早的洞离现在已经1600多年,最晚的洞离现在也有七八百年时间。所以为了保护洞窟雕塑和壁画,莫高窟的参观基本都是“摸黑”进行,游客们在黑漆漆的洞里听着讲解,眼睛只能看到工作人员用手电筒的光照射到的零星区域,而且进入每个洞窟的时间也有限制,大多数游客都是走马观花,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樊锦诗的数字球幕电影正解决了这个问题。

网易女人:游客为什么要先来看电影再去看洞窟呢?

樊锦诗:为了帮助观众更好看洞,所以先有一个历史文化背景的电影做铺垫,通过这个大家了解莫高窟怎么开凿的。接下来观看的球幕电影,完全真实再现了莫高窟洞穴艺术的几个经典代表,身临其境,画面因为非常清晰和精致,所以观众看到的会比在洞里看到的更清楚。而且有的洞是平时不开放的,都是保存特别精美的文物,你把这个看好了,你去再看洞,实际上是帮助你体会和了解莫高窟的历史和艺术价值,做好了很多准备。

网易女人:那么以后大家参观敦煌莫高窟的形式是不是就变了?

樊锦诗:我们以往来敦煌莫高窟都是直接进洞,进洞实际看文物,这当然好。可是因为随着时间的变化发展,很多壁画已经剥落或者退化,或者太高,或者光线太暗,所以很多观众看不清。我们的球幕电影《梦幻佛宫》,就是坐着看七个洞窟球幕的临场感会让你感到我真是坐在洞里头,很惬意,能看得非常清楚,壁画线条,形象都那么逼真。我们会真正感觉到莫高窟的灿烂、博大。而且讲解员也跟我说,凡是看过这个电影的人,有了这个准备以后再去看洞窟看得特别好。

樊锦诗:所以我们等于把参观变成两部分。先来看数字电影,然后我们再去看洞,这模式就变了。为了有序的看好,也是为了方便观众,节约时间,我们也会逐步采用网上预约和网上支付的方式,推动莫高窟更有序的开发与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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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献绝对不是一个空口号

无私奉献,报效祖国。这类的口号似乎离我们已经越来越远,很多年轻人可能会觉得这就是喊口号的时候随便说说的词。但真正的奉献与牺牲,并不是随便说说,是有信念的人一天天的坚守和一点点的坚持一生,无须言表却掷地有声的承诺。

网易女人:您觉得能吸引您留在这儿这么多年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樊锦诗:一个是这个石窟,因为我们就学的考古,文物跟考古反正分不开,这是我本行,我应该做的,既然做,就想把它做好。我想那个时候,我们在北大,老师对我们要求很严,你做业务怎么做,你做管理应该怎么做,起码尽到责任;然后再深一点,也有报效国家的想法,国家培养了你,希望你能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基层去,到厂矿,到国家需要你的地方去。国家培养我们,我们觉得就应该这样,始终这种心情,就是把它做好。

再加上前辈们给我们做的榜样。你像我们第一代院长,第一任院长常书鸿先生,他是留法,学油画,他在法国学习期间已经是很有成就,回到做了现在的中央美术学院,当时叫北平艺专的教授。然后抗战期间迁到重庆,就叫重庆艺专。当时他家庭美满,也不愁什么,但是来了这就没走,妻子离开他了,他还留在这儿,你说他为了什么?当时我们不理解,但是后来慢慢慢慢,时间长了理解了,这个石窟确实很重要,是咱们国家标志性的文物,必须要把它保护好。我的前任,第二任院长段文杰先生,重庆艺专毕业,就因为看了张大千的展览,非要想来这儿。来这儿以后,他就爱上了石窟,常书鸿先生是一三年来筹备,四零年成立当所长,1994年离世的,段文杰先生1946年来这儿的,所以他们都是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敦煌了。

其实后来有段时间我也想过,我总不能为了这个不要孩子,不要家,不要丈夫。但是呆的时间越长,越发现很多事情要做还没做。自己慢慢慢慢也跟石窟有了感情,非常复杂,想离开又舍不得离开,一想为了家算了,毕竟南方生活还是好,孩子也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但是这里的前辈们不希望我走,老人家们做出了榜样,我们段先生也罢,还有别的先生,他们当时说四川话劝我:“小樊你别走,大城市有的是人才,这地方我们非常需要你。”还有大家也对我的感染,特别是这个洞的魅力,我们的责任,最后就没走了。最后留下来也有丈夫对我的影响,他后来为了支持我工作,也调到这来和我一起工作。幸运的就是我先生来了以后,改了行,也做出成绩来了。

网易女人:假如您有女儿的话,如果您的女儿也像您一样,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项事业上,您作为一个母亲,您会怎么想?您会支持她吗?

樊锦诗:我想如果有女儿,我可能就离开敦煌了(笑)。因为男孩子比较皮实,只要他不要出去闯祸、闹事就行。但女儿的话我不放心。如果有女儿,她真的想这样,我也不反对。但是我要跟她说清楚,我对一些要到我们这儿来工作的人都是先跟他说丑话,你愿意来,那我就告诉你这好在什么地方,这是一个工作的单位,有很好的工作条件,你也可以有突破性、创造性的去做的机会和条件。但我也要倒过来告诉你这儿的困难,你如果确实不行,那就别来。我对想来的大学生都是这样,如果是我女儿,我也会跟她说,如果你要这样,那你就要付出。如果你想明白了,那你就好好干。我父亲就是这么说。家里人不会跟你说,我父亲并不希望我到这个单位。最后我选择了来,他就说,那你的选择,你就好好干。

网易女人:您对自己的选择后悔过吗?

樊锦诗:我从来没后悔过。让我做这个事情,还能做点成绩,给我一个平台,我想我尽到责任了。而且为这么一个世界著名的遗产去付出,我觉得不是我一个人,那么多前辈那么多人都在付出,我觉得是非常值得的。

生活“粗糙”得不像女同志

网易女人:您现在的工作非常忙,空闲时间很少,您年轻的时候想过自己会过这样的生活吗?

樊锦诗:年轻的时候我也不爱说话,比较好静,爱看小说,我看过好多的小说,比如西方好多的古城堡、教堂,我都是看小说了解的。小学的时候就把三国、水浒一类的书都看了;还喜欢听听音乐,看看电影,再就是在上海念中学的时候逛逛博物馆,看看美术展览。现在年纪越大反而事情越多,有时候看书变成了看书皮,哪一本书都没像原来年轻时候那样,能高高兴兴把它看完。要管理,要看文件,有时候自己还亲笔写文件,起草材料。但自己毕竟是搞业务出身,内心深处也经常谴责自己,业务没搞好。把很多时间就用在管理上,然后业余时间看一点书。我也搞点研究,我是学考古的,要出考古报告,或者有时候管理保护,管理上一些看法,我也写一些。而且自己是搞业务的,也能帮助我更好做管理。去跟有关专家去商讨、请教,参加一些学术会,多了解业内的动态,今后业务怎么发展,这些还都是需要继续做研究的。

网易女人:那您放在自己家庭上的时间就特别少了吧?

樊锦诗:确实不长,怎么说呢,过着都有点不像女同志了。别的女同志一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这是最起码的,或者有人打扮的很时尚。但我这个人从小就不太注意这个,生活中马马虎虎,有时候丢个扣子,扣子系错,袜子反着穿,这都有,会觉得说“这个家伙很邋遢”,是不是?有时候确实也顾不上来。再加上我们这个环境,我们这里现在有一些刚来的年轻人,时间一长,他们好像都不太注意打扮了。家里我自己的衣服自己洗,吃饭我基本都吃食堂,家里的卫生我是想起来了就蹲在地上自己擦一擦。因为这也是个活动,也是个锻炼,你不能光在那坐着。确实是不讲究,就这样,生活很简单。要照南方人的标准来说,这简直是个邋遢的老太婆(笑)。

网易女人:这样看起来您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角色的时间很少。

樊锦诗:都不太称职,我承认不称职。肯定是遗憾吧,总觉得对不起他们,这个心情会有的,但是现在慢慢随着孩子大了,也不会老想。当然我先生,他的家里,包括我先生自己,为孩子也付出了很多。这个地方没学校,孩子没有好的教育肯定不行,但是一直送给别人帮忙带也不是长久的。我先生真是为了这个家做了很大付出,不仅当时孩子是他带,后来还调到这儿来,不算大改行,还算小改行,他本来是搞商周考古,而且是搞教学的,到这儿来不搞教学,搞佛教考古了。

网易女人:那您和先生现在这么大年纪还在这边,孩子们放心吗?

樊锦诗:他们也有不放心,老说你们好好注意休息,别太忙,为什么还不退休之类的话。当然以前他们都不说,心里肯定不高兴。但是现在他们倒是慢慢理解了。我一直是要求孩子别做坏事,我就满足了。我也不能要求他们太多,因为我们自己根本就没尽到责任。所以我说回家见他们,我不训他们。当然我希望他们学得更好,但是我想我有什么资格去训他们呢,你不在家,你回家就说人家这个不对、那个不对。

网易女人:那他们那时候会不会觉得,妈妈还对我们挺好的,从来不训我们。

樊锦诗:那倒没有,我回去就给他们多做一点好吃的,后来调过来了,他们在兰州上学,我回去反正多给他们做点好吃的,想着办法、变着办法,叫他们吃好一点,我也只能做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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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一个单纯的老太太”

网易女人:您觉得自己现在这个工作和生活状态挺好吗?

樊锦诗:这个状态不见得有多好,但还是比较充实的。 人一辈子不长,我到了这个岁数会这么想问题,我怎么一晃五十年了,我做了啥,好像啥也没做就过来了,有这种感觉。我们年轻都看过奥斯特洛夫斯基写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虚度年华,这一点始终还是对的。这么一晃五十年了,所以觉得人生是很短的。要想做的事很多很多,自己知道的很少很少,根本学不过来,越来越有这种感觉。我这50年,其实很单纯,越变越单纯,躺下去想敦煌,醒过来还想敦煌,工作工作,就是这样。

网易女人:那您现在对莫高窟,对敦煌这个地方,包括现在这个数字展示中心,未来您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樊锦诗:如果我还能多活两年,我应该把我该做的考古工作再做一些,年龄也大了,能再做点石窟考古的工作,就是我最后的心愿了。但是我退以前,我也希望能再探索怎么样科学的做好石窟的保护和管理,继续攀登更高的高峰,为国家、为社会、为世界再多做点事。

网易女人:现在自己回想起来,您觉得前辈们交给您的这个担子,或者说使命您完成了吗?   

樊锦诗:我觉得我在努力完成,我一直在努力,我要求我做得好,不能懈怠,努力去做好,我应该努力去完成。但是做了很多,到底好不好还要看最后效果,还有大家的评价,观众、游客的评价,还要经过历史的检验。我想我也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所以我只能说我是努力了,我尽量的去做好,不要辜负国家和我们的前辈对我的期望。我每次去常先生的墓前,我总觉得每一次去等于看望老人家,想要跟老人家说说,我们现在在做什么,希望他们了解我。

樊锦诗
浙江省杭州市人
1938年7月出生在北平
考古学家,博士生导师,现任敦煌研究院院长。
简介:樊锦诗1963年自北京大学毕业,来到敦煌莫高窟,在敦煌研究所坚持工作,至今51年,被誉为“敦煌女儿”。季羡林先生曾说:“前有常书鸿,后有樊锦诗。”主要致力石窟考古、石窟科学保护和管理。近来年,一直致力于敦煌莫高窟的数字化工作,今年,利用高科技手段展示莫高窟洞窟艺术的敦煌数字展示中心已经正式运营。

Posted by:

  • 宫凯悦

    宫凯悦

    网易女人频道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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